8.
挨打的记忆
阎连科
①每每想起我父亲,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。
②能记得的第一次痛打是我七八岁的当儿。那时候,每年的春节之前,父亲都会千方百计存下几块钱,全都换成一叠儿簇新的一角的毛票,待到了初一那天,再一人一张、几张地发给他的儿女、侄男侄女们。
③可是那一年,父亲要给大家发钱时,那几十上百张一毛的票儿却没有几张了。那一年,我很早就发现那苇席下藏有新的毛票儿,我还发现在我上学的路上,一个人卖的芝麻烧饼也同样是一毛钱一个。我每天上学时,总是从那席下偷偷地抽走一张钱,在路上买一个烧饼吃。
④那一年,从初一到初五,父亲没有给我脸色看,更没有打我和骂我。可到了初六,父亲问我偷钱没有?我说没有。父亲便厉声让我跪下了。又问我偷没有,我仍然说没有,父亲就在我脸上打了一耳光。再问我偷没有,仍说没有时,父亲便更为狠力地朝我脸掴起耳光来。到了实在不能忍了我才说那钱确是我偷了,说我偷了全都买了烧饼吃掉了,然后,父亲就不再说啥,把他的头扭到一边去。等他再扭头回来时,我看见他自己眼里含着的泪。
⑤第二次,仍是在我十岁之前,我和几个同学到人家地里偷黄瓜。我们偷了黄瓜,其中还有人偷了人家菜园中那一季卖黄瓜的钱。人家挨个儿地找到我们每一个人的家里去,说不把钱还给人家,人家一家就无法度过那年的日子去。父亲也许认定那钱是我偷了的,毕竟我有着前科,待人家走了之后,父亲让我跪在院落的一块石板铺地上,先劈里啪啦把我痛打一顿后,才问我偷了人家的钱没有。我说真的没有偷,父亲就又劈里啪啦地朝我脸上打,直打得他没有力气了,才坐下直盯盯地望着我。
⑥因为心里委屈,夜饭没吃,我便早早地上了床去。上床了也就睡着了。睡到半夜父亲却去把我摇醒,好像求我一样问:“你真的没拿人家的钱?”我朝父亲点了一下头。然后,父亲就拿手去我脸上轻轻摸了摸,又把他的脸扭到一边去,去看着窗外的夜色和月光。看一会他就出去了。出去坐在院落里,孤零零地坐在我跪过的石板地上的一张凳子上,望着天空,让夜露潮润着,直到我又睡了一觉起床小解,父亲还在那儿静静地坐看没有动。
⑦第三次,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,应该把我打得鼻青脸肿,头破血流的,可是父亲没打我。是我没有让父亲痛打我。那时我已经越过十周岁,也许已经十几岁,到乡公所里去玩耍,看见一个乡干部屋里的窗台上,放着一个精美铝盒的刮脸刀,我便把手窗缝伸进去,把那刮脸刀盒偷出来,回去对我父亲说,我在路上拾了一个刮脸刀。
⑧父亲不是一个刨根问底的人,我也不再是一个单纯素洁的乡村孩子了。到后来,那个刮脸刀,父亲就长长久久地用将下来了,每隔三朝两日,我看见父亲对着刮脸刀里的小镜刮脸时,心里就特别温暖和舒展,好像那是我买给父亲的礼物一样。不知道为啥儿,我从来没有为那次真正的偷窃后悔过,从来没有设想过那个被偷了的国家干部是个什么模样儿。直到又过了多年后,我当兵回家休假时,看见病中的父亲还在用着那个刮脸刀架在刮脸,心里才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升上来。我对父亲说:“这刮脸刀你用了多年了。下次回来我给你捎一个新的吧。”父亲说:“不用,还好哩,结实呢,我死了这刀架也还用不坏。”
⑨听到这儿,我有些想掉泪,也和当年打我的父亲样,把脸扭到了一边去。
⑩两年多后,我的父亲病故了。回家安葬完了父亲,收拾他用过的东西时,我看见那个铝盒刮脸刀静静地放在我家的窗台上,黄漆脱得一点都没了,铝盒的白色在锃光发亮地闪耀着。
⑪算到现在,父亲已经离开我了四分之一世纪。在这二十四五年里,我不停地写小说,不停地想念我父亲。而每次想念父亲,又似乎都是从他对我的痛打开始的。我没想到,活到今天,父亲对我的痛打,竞使我那样感到安慰和幸福;竞使我每每想起来,都忍不住会拿手去我儿子头上摸一摸。
(选自《人生与伴侣》,有删改)
阅读全文,用简练的语言概述前两次“我”被打的原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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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④自然段中,父亲明明知道“我”偷了他的钱,为什么从初一到初五一直没有打骂“我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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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⑥段划线句子表现了父亲当时怎样的心理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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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为什么说“第三次,父亲是最最应该打我的”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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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阅读交流过程中,同学们对父亲的“打”有不同看法。请你结合文章内容阐述自己的看法。
甲:该父亲显得粗暴,他教育孩子主要靠打。
乙:常言道:打是亲,骂是爱。父亲的打其实是爱的表达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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