4.
独立苍茫自吟诗
黑瑛
商品大潮中的弄潮儿不是诗人。虽然诗人也有“下海”的,但一旦涌到了潮头浪尖上,也就再也不是诗人了。
诗人要耐得住寂寞,耐得住清苦,甚至,还要耐得住折磨。你看,屈子行吟泽畔,老杜衰病孤舟,历史从不在诗人的脚下铺上红地毯,诗人在红地毯上也走不完自己的历史之路。
16世纪时,法国国王查理九世喜欢养马,也喜欢“养”诗人,凭他当皇帝的头脑和养马的经验,他认定:给诗人要喂点好的,但不能喂得太肥,太肥就不中用了。诗人们自己似乎也颇了解自己身上的这种缺点,19世纪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给他一个诗人朋友的妻子写信说:自从你给了他幸福,他就很少歌唱了,诗人是苦恼的夜莺,折磨他吧!让我们再谛听他那苦恼而甜美的歌声。你看,皇帝这么说固可姑妄听之,诗人们自己这样说,就不免使人感慨了。
当然,“折磨”诗人让他唱出痛苦但美好的歌,不应只是指爱情在诗人心中的激荡。家事、国事、天下事,都可能使诗人们牵肠挂肚;人事、时事、古今事,也会使诗人们反侧难平。如果这也可以叫做“折磨”,人们倒是有理由相信:只有在这种“折磨”中诞生的诗,才有可能焕发出血光火色般的辉煌!
只是,这也难为了诗人和想要成为诗人的人——谁让“诗”也要穷而后工呢?穷而后工,不只是生活的困穷,但也包含生活的困穷。
陶渊明“不为五斗米折腰”而“归田园”,但还要在南山下种他的豆。显然,如果你以为只要“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”就能作个诗人,那你就误解了陶渊明,也误解了诗。
还有在中国古代诗坛坐头把交椅的杜甫,他那顶诗圣的桂冠也是“穷”而后得的。显然,如果你以为只要“会当凌绝顶,一览众山小”就可以作个诗人,你就误解了杜甫,也误解了诗。
为什么诗人总是为“穷”所纠缠?这事有些一言难尽。
诗,应该蕴涵着、表现着人世间最真的、最纯的、最美的东西,真正追求“诗”的诗人,也必然是用自己的赤心去追求人世间最真、最纯、最美的东西,为此,他就必须甘于在自己心田里保留一片超脱于世俗之上的净土,也必须敢于为坚持这片净土而竭精尽瘁。这样一来,诗人生涯中就难以避免与“穷”字打交道了。这倒不是诗人天生“贱骨肉”,总愿自讨苦吃。
其实,诗人又何尝没有些怨气?苏轼有句云:“平生文字为我累”,甚至还说过“人生识字忧患始”的话,你看,作诗吃了苦头,竟连“人文之本”的文字也骂起来,可谓怨气冲天了。史家评论说,论器识、议论、文章、政事,苏轼都是宰相之才。如果下点“韬晦”的工夫,不以诗文张扬,也许不致“命穷”如此。可是,话又说回来,如果这样,苏轼还能是现在人们心目中的诗人苏轼吗?
是什么使得诗人们虽“穷”而执着不已呢?这是由于诗人的心中有一个世界。诗人心中的这个世界里,装着天下的忧乐,装着古今的沧桑,却惟独没有装着“自己”。
正因为装那么多,诗人才“累”;正因为不顾自己,诗人才“穷”。但是,也正因为要装那么多,诗人必须忘怀自己;正因为忘怀自己,诗人才能“穷”而忘忧,“穷”而执着,“穷”而后工……
孔子周游列国,在陈被困“绝粮”,弟子纷纷离去,一派穷途末路的光景。这时,直性子的子路很想不通,他问孔子:“君子亦有穷乎?”孔子想了想说:“君子固穷。”稍停,孔子又说:“小人,穷斯滥矣!”这里,孔子是说的君子和小人,其实,也可以理解为说的是诗人中的君子和小人,君子、小人中间的诗人。
“固穷”,穷而益坚也;“穷斯滥”,一穷便乱来也。
繁花乱眼身外事,独立苍茫自吟诗。“折磨”自己吧,谁要你愿意做个诗人呢!